魏微在边上吓得都呆了,刘毅说完自己先愣了会儿,半晌才结巴着说:“琰哥我……”
宋琰抬抬手,嗓音有些哑,“把我那份也给刘毅,从今以后,‘颂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杨硕自然是听懂了,他是要把开店时候出的那份钱抽回去。
杨硕鼻青脸肿,活了三十年,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狼狈,“宋琰,你技术好,你要是愿意留下来,我给你开双倍……三倍工资。”
宋琰一句话都没再说,是说不出来,喉咙里坠了块石头,话语被压在下面,冒不出头。
他转身往外走,高拔的身影湿成雨林。
这时才发现许云程站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下。
电梯门关上又打开,人生的前三十年缩成一个缺点,被扔进除夕的夜里,世界上最安静的巨大的夜,付之东流。
他点燃根烟,深吸口气,冷风刺得人眼睛湿润。
许云程在他身后出来,站在台阶上,等他抽完这根烟,上了车。
车开上路,晚上十一点左右,许云程放在扶手箱里的手机疯狂地震,他拿过来调静音。
宋琰又点了根烟,嗓音低到有些失真,说:“抱歉,忍不住。”窗开一条缝,高速上烟顺着气流跑出去。
两道前灯凉如月光,微弱地抵抗四合的夜,许云程看着路,车开得稳,忽然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宋琰在烟灰缸里弹烟灰的动作一缓,侧目看向许云程,他眼睛其实有些红,黑暗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
许云程冷白侧脸让他在黑暗里看上去仍然遥不可及,他那双很适合持笔的手握在方向盘上,长腿屈在方向盘下的中控台里,和宋琰这么多年认识的他没区别。
许云程腰部松下去,靠上驾驶座椅背,说:“你对你朋友们……很好。”
宋琰看向窗外飞速后掠的黑色树影,手里的烟没再急着抽,今晚这一场,他没想到许云程的点会在这。
刚才在杨硕那积累的头疼还没散去,宋琰想不了太多,想到什么就问了,“你呢,讨厌我吗?”
许云程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些年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好像在他周围加了一层真空,真空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稀薄,宋琰在里面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许云程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像一把小刀,给那层围成真空的膜划了一个口子,宋琰缓缓地说,空气就一点一点进来。“我十五岁跟着……阿姨第一次去你家,舅妈让我放松,让我把那当成自己家,我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你在屋里看书,舅妈把你叫出来,让你陪我玩儿,你拿着本竞赛物理,跟我说‘妈妈说你物理很好’,”宋琰说到这笑了一下,“我在海西都没听过‘竞赛’这种东西,你跟我讨论不等式和极值,我连题干都看不懂,我说‘我不知道’……打那之后我就知道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
宋琰没说的是他第一次去许云程家,第一次知道原来城里的房子真的和电视里一样,客厅、沙发、电视机、洁白的地板,最让他觉得格格不入的是一整面墙的书,宋琰印象最深的是一套《鲁迅全集》,因为摆在他视线刚好平视的高度。
宋琰学习上没什么天赋,有的科目看见就头疼,大多数科目比较平庸,只有物理还可以,但也到不了天才的程度,在全科选拔的规则下更是鸡肋,他中考成绩只能上当地一个私立高中,那学校都几年没出过本科了,那时候宋志远手里也没钱,宋琰在餐桌上扒着米饭,跟宋志远说我不读了。那年宋志远和许红凡结合,开启他的第二段婚姻,宋琰跟着宋志远到梁州,进入许红凡带给他的世界。
从十五岁爷爷继奶奶之后去世开始,世界就在向他的对立面倾斜,那个世界里有阿姨、大姐,有舅舅、舅妈,有外婆,有篮球、校服、钢琴,有比人高的书墙,许云程就站在那个世界的中心。
许云程那时候不知道舅妈说的“宋琰哥哥物理好”是一种“替人扬长避短”的好心。
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跟你不在一个世界。许云程说,“所以你那时候不跟我玩儿。妈妈、姑姑都让我多和你亲近,我去你家找你,既然你对我的物理不感兴趣,我就陪你打游戏,”他说到这苦笑了一下,“你把游戏机让给我,让我自己玩。”
说是“你家”,其实是许超的房子。宋志远在梁州打工十多年,工资最高拿到三千块,自己的生活费之外,一半寄回去给爷爷奶奶做宋琰的学费、生活费,一半寄给他妈做妹妹宋玥的抚养费,他接宋琰来梁州的时候,连车费都是从爷爷那拿的,许红凡离婚时是净身出户,两人买不起房,外婆的老房子拆迁拆了三套,三套都给许超,许超拿出一套给他们一家住,宋琰住在里面的每一天都有亏欠感。
他们住的那套房和许云程家中间差一排,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两人经常串门吃饭,宋琰那时候在宋志远的汽修店帮忙——开店的钱还是许红凡跟亲戚借的,亲戚里自然少不掉许超——衣服上和指纹缝里总有洗不掉的油污味,许云程坐在他对面,校服领口和袖口都一尘不染,连小指关节上的墨水印记都那么干净,宋琰更加不可能和他亲近。
许云程自尊心也很高,他没做过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几次碰壁之后就不再主动示好了,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宋琰像是他青春期里一道攻不克的难题。
宋琰在梁州两年多,之后他们就很少见面,每次见面几乎都是在节假日和家里人的喜丧礼上。许云程说:“你那时怎么会想到去香港学纹身?”
宋琰吐出口薄薄的烟雾,说:“巧合。”他这时眼神很温和,厚厚一叠光阴泊在眼睛里面,“当时我爸的店旁边有个纹身店,老板纹了个大花臂,我觉得挺酷的,不忙的时候就会找他聊天,后来熟了,就经常去他们店里玩儿,现在看来那店门面很小,老板手法也很粗糙,但那时候我还不懂,我只是看他纹了个很简单的小图,不到一小时收了人两百块,觉得这活简单轻松,来钱快,就问他这手艺是在哪学的。他给我介绍了个香港人。”
宋琰这支烟抽完没再点,“我跟我爸说我要出去闯一闯,我爸考虑了三天,同意了,但其实……”
许云程侧目看向他,宋琰本身脸部骨相太优越,帅到有点距离感,岁月打磨之后又别有另一番感觉。
宋琰说下去,“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出去之后会遇到什么,只是想离开。”
沉默少顷,许云程开了个玩笑,“还说你不讨厌我。”
宋琰真的笑了下,“真没有,”又说,“两回事。”
许云程说:“其实你挺烦他们拿我跟你比较的吧。”
宋琰手肘架在窗沿上,看向许云程,这一刻有种只有彼此能懂的默契,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说:“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我有时候烦他们,但更多时候烦我自己。”
许云程转动方向盘换了个车道,宋琰说:“你呢,你挺爽的?”
许云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说:“不,我挺烦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没再说话,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许云程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后来为什么又离开香港,不做纹身了?”
宋琰指背在下巴上刮了刮,说:“说来话长。简单来说是当时那个客户后悔了,我差点被他男朋友砸断手。”
许云程看了看他,明知他手没问题,视线还是从上面扫过去,宋琰说:“我没事,有人帮我挡了。”
许云程有点隐约的预感,然后没多少犹豫,直接问了出来,“杨硕?”
其实他平时不打直球,他平时对别人的私事也不感兴趣,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想问下去,他们之间保持这样不生不熟的状态实在太久了。
宋琰呼出口气,说,“对。”接着又说,“但我放弃纹身,根本上还是因为我不喜欢纹身,拿人皮当画纸这事我始终不太能适应,是心理上适应不了。”“当颜料进入身体,免疫系统会一遍遍对抗入侵的异物。我右耳打过三次耳洞,每次长时间不戴东西,它都会闭合,我们的身体在保护自己的时候太顽强了,我不想对抗它。”
一个靠手吃饭的人,为了他差点毁了一只手,这样的人宋琰怎么会不信他,怎么配不信他?他连把颜料纹进人的免疫系统里这件事都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