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新春联的旧门开到身后,宋琰拎着东西进门,舅妈在里面叫他不要换鞋。宋琰把手里纸盒卸下来,踩着短靴进屋。
宋志远边颠着锅边在热火朝天里冲他喊,“沙发上坐会儿,马上开饭。”
今年照旧是在外婆家吃年夜饭。
餐桌上已经上好大部分的菜,宋琰这个时间赶得刚刚好。
厨房里人太多,没有许超的发挥余地,他坐在沙发上,早已瞥见了礼盒上的茅台字样,红色透明塑料袋里还有两条中华。
宋琰有自信,给中年人送礼送这两样永远不会出错。
许超在整个家族同辈里年纪是最小的,亲戚朋友都挺宠着他,但他其实也年近五十了,笑起来颧骨连着太阳穴那一片褶子全浮起来,“小琰这两年工作不错,生意挺好?”
宋琰又是一年没见到他,这回一见忽然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岁数,总觉得舅舅还很年轻似的。
他淡淡说了句“还行”,终究说不出“舅舅”两个字,只好提前把口袋里的红包摸出来递过去,借着这个由头叫一声,“舅舅新年快乐。”
许超这点人情世故哪能不懂,立马伸出手推拒,“哎长辈哪能要小孩的钱,你赚钱也不容易,自己留着花。”
宋琰塞进他怀里,“新年图个吉利,没多少。”许超推拗不过,只好收下,“小琰懂事。”
像一场不可省略的表演。
四方桌,都落座了,宋琰又给外婆、老爸各递了个红包,给阿姨塞了两个,还有一份是外甥女钱一湄的。
又是热热闹闹的一番客套,许云程这个时候从房间里出来,正碰上这副和睦悌恭的场景,只好也提前把口袋里的红包掏出来发出去。
许云程比宋琰小两岁,是表弟,按理说宋琰还得给他备一份,但许云程北大金融学硕士毕业,工作三年,有房有车,年薪百万,给他备红包不仅像侮辱人,也像自取其辱,哪方面都没必要。
梁州菜多冷食、甜食,宋琰吃不惯,宋志远也吃不惯,他来了之后爱亲自下厨,大火爆炒,重油重辣,桌上两种菜系便各占一半,宋琰都不太能吃,他手里握着杯啤酒,慢慢地喝。
许超聊完了他打印厂采购员的妙处,聊天话题转到小辈的情感状况上来,“云程,你那个女朋友,小周,趁年假带回来看看。”
许云程话不多,在夹菜的间隙里“嗯”了声。
于是顺理成章扯到宋琰身上,“小琰谈对象了吗?”
宋琰说,“没有。”能感觉到舅舅被茅台、中华烟、红包暖热的心很迅速地冷却了下来。
许超说:“三十了,能谈了,事业上用功,这感情上也得加把劲儿呀,”说着又责怪起许红凡,“姐也不给他提相亲的女孩儿,小琰这条件,还怕拿不出手?”
许红凡喝着碗里的排骨汤,用一种“我早跟他说了,他不听”的语气说:“我哪里没给他提,他不要。”
宋琰还是喝着酒,说:“我不着急。”
许超说:“还不着急,你弟都快结婚了,这弟弟结婚,哥哥还单着,像什么话?”
许云程垂着眼,听到这里冷静地说,“我没有。”
许超说:“什么没有,上次小周都跟我说了,你别跟我玩儿保密,小周是个好姑娘,跟你一个学校毕业,工作好,家庭也好——父母都是教授,你可别不珍惜。”
多余的注释,像是生怕人听不出最后一句是佯怪,前面才是真夸。
舅妈敏感地察觉到话头有点过,赶紧出来打圆场,“哦哟你废话多的嘞,年轻人的事不要你管的,我看小琰和云程这俩孩子都很有主见,他们有自己的打算,”最后对着宋琰,“是不啦?”
宋琰咽下杯子里最后一口酒,笑了一下。
宋志远说:“我也让他找,现代人晚婚,男人这个年纪结婚刚刚好,但是再晚两年也不要紧,好好拼事业,男人只要有钱,五十结婚也不晚。”
宋琰这两年工作算稳定下来了,所以宋志远在许超面前可以提“事业”。
外婆被女婿这一席话说得笑起来,老人家喜欢和气,不住示意他们多吃。
吃到后半程,宋志远和许超都喝得面红耳赤,两人从汽修行业发展前景聊到俄罗斯乌克兰局势对世界的影响。宋琰出去抽烟。
梁州的冬天一直很冷,出了楼道,冷空气钻进皮肤,浸透每一根毛细血管,烟雾散入夜色里,在严寒中,有薄凉之感。
过了一会儿,许云程也下楼来,也点一根烟,两人站在绿漆斑驳的铁门前,烟头在黑暗里明灭。宋琰看了看他,对许云程抽烟这件事仍然感到意外,事实上现在的许云程跟他刚认识的时候也有些不一样。
没什么交谈,他们两之间差不多一直是这样,说不上别扭,也没什么尴尬,习惯了。
一支烟没抽完,宋琰口袋里手机震起来,他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喂。”
魏微在那头连珠炮似地紧急输出,“哥你快来看看,刘毅在杨硕家里和他打起来了,我劝不住,胖子今天疯了,把杨硕打得一脸血,再这么下去肯定得出事……”
宋琰没问发生什么,不问也大概能猜到,只说,“刘毅呢?”
听筒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闷响,间或夹杂着魏微和刘毅的话音,“琰哥叫你听电话。”“你叫他别管,我他妈今天就打死这个王八蛋……”
宋琰皱起眉,抬脚往车边走,“你稳着点,我现在过去。”
电话挂断,许云程在身后忽然说,“我送你去吧。”
宋琰脚步顿住,许云程吐出一口烟雾,在垃圾桶上碾灭烟头,他在这种时候愈会流露出属于优等生的沉静之姿,像读书时穿过教室外的长廊,“你喝酒了,开不了车。”
宋琰喝得不多,刚才太着急了,都忘了这回事,这个时间点打车可想而知也不会容易。他看了看许云程,其实没想到他会开口,但他抿了抿唇,最终没说什么。
车从佳苑出来,宋琰靠在椅背上,说:“开快点。”
佳苑到吴州市区六十几公里的距离,正常开四十分钟左右。
许云程踩下油门,问:“怎么了?”
宋琰闭上眼,不想说。
一路沉默,中途许云程接了个电话,是姜有宁打来的,许云程用梁州话回她,宋琰在这十来年,还是听不大懂梁吴地区的方言,但听懂了许云程那句“没多大事,妈你别担心。”
牧马人抵达魏微发过来的地址,不到四十分钟。杨硕家,不知道杨硕在吴州还有出租房以外的家,宋琰也是第一次来。
他扔下一句“你在车里等”,就下车往楼上跑,是魏微给他开的门。
一进门刘毅就从沙发上跳起来,“琰哥你给我作主,当初开店的时候说好的,按比例给分红,拖了一年又一年,这狗玩意儿三番五次推说年底发,现在年底到了,钱在哪呢?琰哥你知道,我老婆快生了,我要点奶粉钱过分吗?”
这些宋琰都猜到了,可还是觉得头疼,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晕中文,“钱我卡里有,回头给你打过去,这几年一直在开分店,资金你杨哥有自己的打算。”
“屁打算,他他妈自己在这搞金屋藏娇,让我们过穷日子,当初开第一家店凑钱的时候谈兄弟,现在店做起来了,他想当老板了,给我谈员工薪酬标准,我他妈肚皮都笑破了,脸怎么那么大啊。”
宋琰这时才抬眼朝杨硕看过去,杨硕坐在紫檀椅上,人中上血还没擦干净,他染了个银灰白渐变的发色,灯光下看上去既惨淡又陌生,他说:“我给你的工资已经是店里的高档位了。”
“***的,狗屁的档位,我现在不跟你谈什么员工手册,我就问你当初谈好的20%分红在哪?还有琰哥,当初说好的他可是我双倍,你给了吗?”
杨硕捻了捻指间干涸的血,手背上从袖子里延伸出来一条蜈蚣疤,“我是店长,工资怎么发我说了算,你要是不满意,开店时候出的钱,我可以还给你。”
这话底下的意思要是听不明白刘毅就白活这么多年了,他浑身热血登时冲上了头顶,“我日你大爷,现在他妈想赶我走了是吧?当自己是开国皇帝呢,还搞杀功臣这一套,都他妈别拉我,我现在就打死这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杨硕连人带椅被刘毅一拳砸翻过去,椅背撞在地板上“咚”一声,听得人齿寒。这胖子一身腱子肉不是白长的,宋琰一时间都没拽住他。
杨硕现在就是要赶他走也没办法,分红这事没写进合同里,刘毅认识杨硕,比宋琰认识他时间还长,两人一个地方出来的,从小学就认识了,那么长时间的朋友,签合同的时候他根本没细看,杨硕忽悠两句他就都信了。
宋琰拖着刘毅两侧肩膀:“行了刘毅,今儿个除夕你是想进医院还是想进局子,快三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
刘毅气昏了头,一把挥开他,口不择言地吼道:“宋琰你他妈清醒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帮着他数落我,你对他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以为他看不出来?他要是心里没鬼干什么偷偷买房偷偷结婚,结婚证领半年了,婚礼都不敢办,他他妈吊着你玩儿呢,你别傻逼了。”
尾音落下整个空间都安静了,杨硕这套房面积够大,灰白色调的屋里冷到有金属质感,沉默掉在里面无着无落,风声忽然很大,疯狂呼啸着拍打窗框,窗帘膨胀起来又贴回去。宋琰这一瞬间忽然感觉无比疲惫,风把他吹回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