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原城
一处东五环的一处老式小区里,天还很黑,像浸染了无数的墨汁,滴得出黑水来。
夜色尚沉,天光尚薄,零星的几片蛙声潜伏在大片翠绿的荷叶下,池塘边柳树成排,隐约间还听得见几声高昂清亮的蝉声。
“爸,你来这儿是‘听取一片蛙声’啊,还是来喂蚊子的?”一年轻人人未至,声已先行。
“我老了觉少,你怎么来了?”男人声如洪钟,虽是两鬓染霜却依旧身姿笔挺,目光如炬。
“我也睡不着,来陪陪你。”年轻人说完话立马一屁股坐到石凳上。
本来没察觉到夏天夜色凉如水,就这一下却也凉得他差点捂着屁股跳起来。
“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就睡不着?”男人笑骂一句,信步走在前面。
“就是睡不着,能有什么大理由。”年轻人走在男人身后,逐渐并肩齐行。
良久,二人兜兜转转走到了小区门口。路过保安室,保安室的值班人员向男人点头示了下意。
左右站岗的两个年轻士兵亦是如此。
远处天光浅薄,一抹微末的光亮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浮浮沉沉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昏暗的天空,释放出没什么温度的光线,撒在所有数不清的万物生灵之上。
二人都驻足片刻,他们都知道:天要亮了。
“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见……知知?”
男人率先打破弥漫在二人中的死寂般的宁静,领着年轻人往回走,可“知知”两个字实在读得生硬拗口。
她是谁于二人来说,不言而喻。
年轻人不想说太多,只是十分突兀地停下脚步,往回看去。
“嗯。”
他看见远处那抹光亮愈来愈盛,照亮了建造在其阴影下的小半座城市。
他看见了近处正身姿笔直,持枪彻夜守卫而严阵以待的警卫员,心里发亮,热流涌动。稀少的阳光里,他们信仰坚定,青春朝气,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忠诚而赤热的守护者。
转回头,他直视前方,努力赶上男人的脚步,直至再次与男人并肩。年轻人最后瞥见的是身旁的男人鬓角染霜的头发。
感觉到年轻人重新站回自己身边,男人忍不住又问了句:“她现在怎么样?”
“非常不好,她的身体支撑不了她继续靶向治疗下去,芯片早就在她脑子里报废了。”
“那换一个方案吧。总有一个能延长生命的方法。”
“换过了,但没用。”
听此,男人终于愣了一瞬,最后所有的欲言又止都归于一声轻轻的“嗯”。
旭日东升,二人背后的远处的地平线被彻底染红,天光渐渐大亮。
阳光弥漫到二人脚下。
“爸,其实我挺不理解你的。”
“不要你理解我。”
“没人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我的工作不需要很多人理解。”
“所以爸……你让唐芝去承受这些,你不后悔吗?”
过了好半晌,年轻人几乎要记住男人的背影轮廓,可声音却忽然掩饰不了的有些哽咽。
却不知男人似有所料的松了口气。
可算进入了正题,否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脾气、样貌都如此相像的儿子相处了。
眼眸里闪烁有比水光还亮的泪光,唐寻知很努力地要憋回,不想影响到自己。
“后悔?”一声疑惑表露出男人的下意识反应。
“怎么突然问这种话?”
身边的年轻人已经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了,男人早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在唐寻知前方的唐议城放慢步伐,换成踱步,几乎是保持走一小步就叙述一句话的速度,宛如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娓娓道来他一生的故事。
虽然唐议城算不上年迈。
而唐寻知眼前浮光掠影地闪过唐芝奄奄一息的脸色和扯起嘴角都称得上勉强难看的笑容,心头不免一阵悸痛。
比对他父亲搜得到的履历信息,一一对应此刻听见的话。
“孩子,如果你在我同你一般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来问我,我会发一下呆,然后告诉你‘我不后悔当兵这个决定,国家需要我,那我就应该挺膺而出。’”
二十七八岁,唐议城国防大学博士毕业,听从家庭安排参军,破格晋升为中校。
“如果你在我三十三岁那年问我,我会偷偷哭一场,然后第二天告诉你‘我不后悔,国家需要,高于个人。我应该这么做,谁都不能阻止我。’”
三十三岁,唐议城主动请缨参与国家秘密项目。
同一年,刚出生在母亲怀里没捂热和的唐芝被送走。
“但如果你在我四十二岁这一年问我,我会动摇自己曾经的所为:一切的义无反顾究竟是为了什么?”
“势?名?还是钱?亦或是你们这群小屁孩如今孜孜不倦而不断追求的……情?”
四十二岁,唐寻知母亲因无法接受女儿被送走的事实,颓废伤心许久以后,正式提出离婚申请。
第二天,唐议城请假出部队,和她一起办理手续。
同一年,年满16岁的唐寻知在其母亲作为监护人的陪同下,正式改名唐寻知。
“我迷茫了很久,后来发现什么都不为,就为自己。毕竟人都是自私的,不是吗?但是为了说法好听,我可能会假装,说‘我不后悔,我无愧于党和国家。’”
年轻人感受到了男人话语中的温和和慈爱,因为他以前都是用“老子”称呼自己,“儿子”称呼他这个真正的儿子。
有时候跟别人吵急了,可以说“暴跳如雷”就是贴身为他而造的。
“孩子,如果你已经问了三次,但现在依然要问我‘你后悔吗’这个问题,我想我会从容的告诉你‘我不后悔,不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和做过的每一个决定。’”
听到这儿,年轻人收拢思绪,收拾好情感,眼里还是朦朦胧胧一片。
他笑了,“可是爸,你知道你有一次喝醉了,抱着我哇哇大哭,喊我知知吗?”
男人一下子就绷不住装了很久的儒雅形象,作势瞪了他一眼,语气凶狠,“唐寻知,你再乱说老子打死你,信不信?”
唐寻知还是在笑。
倏尔间二人角色互换,变成了他颇为气定神闲,甚至还有心情踩背后阳光投射在身前自己的影子。
“唐议城,承认吧,你就是后悔了。”
唐议城简直想抽死自己这个胡话连篇的儿子,但他想到了什么,暴怒的脸色徐徐平静下来,又恢复成原本慈爱温和的模样。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在他们间蔓延开来。
大片金黄的阳光撒在士兵以及他们身上,并以稳定的速度继续往前徐徐铺开,似是铺出一条金黄而庄重的荣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