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的哗啦声格外清脆,惊醒了伏在石桌前小憩的阿奴。刘婵玥绣完了荷包的最后一针,一线宫灯的暖光便长驱而入,打在她的脸上,渐渐点亮了她整个人,乃至半个中庭。
“臣,参见璿婕妤。”姜韦踩着灯道而来,遥遥地向刘婵玥行礼,声色依旧清朗,正如他所想,这个女子总有化险为夷的办法,再见的这一日终于是来了。
“姜都知免礼。”刘婵玥和颜悦色。“我如今还是待罪之身,都知不必如此客气。”
身困在竹里馆这几天仿佛不是禁足,她不见清减,也未见愁容。她把自己养得极好,连同身边的阿奴也是气色红润。“看到娘子精神尚佳,陛下和臣就放心了。臣此来,是来接娘子出去,此案的证人已经翻供,证实了娘子和此事无关,但贵妃的意思是,您还得走个过场。”
刘婵玥起身:“知道了,有劳都知。阿奴,咱们走吧。”
姜韦身后的那名内侍谄媚道:“东西娘子就不必收拾了。陛下有话,娘子前些日子过得辛苦,回去之后瞧见那些动作难免要伤神,吩咐奴等宫闱局的人,一应换新的。”
刘婵玥笑了笑:“不急,没准儿还得回来呢。”
“哎呦,娘子这话可说不得。这段日子娘子受了大委屈,陛下发话要补偿您,这竹里馆地界偏,陛下恐怕舍不得您回来呢。”
“恭维的话,等有了定数再说吧。”阿奴对那内侍说道,搀扶了刘婵玥的手。
“等等。”刘婵玥把荷包线剪短,抄进入袖子里。“好了,走吧。”
今夜是一个朗夜,天如药玉,叫人望之心中舒爽。长风迎入刘婵玥的袖中,掀起玉兰色的层波,裙摆轻轻摆动,油青色的玉镯在手腕之间晃晃荡荡,显得她更加清丽出尘。姜韦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薄唇轻抿,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实在是聪慧的女子,能想到以风筝托信,又有真心好友相伴,肯为了她涉险,任何人同她说话,都会觉得如沐春风。
姜韦长在宫闱,看过太多人的结局,像她这样的人,往往能在宫中走得很长,很远。
长乐宫胜春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贵妃将合宫嫔妃召来,并不说为了何事,只是一声不吭地饮茶,端的是不怒自威。过了一会儿,竟然连圣上也来了,良妃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何事,仍然笑吟吟地向他请安。
刘婵玥的出现打破了沉寂,众人窃窃私语。刘婵玥和李璟遥遥相望,看到他幽深的眸中,涌动着暗暗的欣喜,只是那情绪一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本宫今日唤各位姐妹来,是要请诸位做个见证。芸松,将宫女繁星带来。”
相熟的嫔妃们听得贵妃此言面面相觑,心中奇怪。纵火案不是已经有诸多证据证实是璿婕妤所为了么?她们都以为璿婕妤被关只是走个过场,全一全陛下对她那一番情义,哪知道璿婕妤还有出来的一天。难道说,此案另有主谋?
繁星一瘸一拐地被带上堂来,虽然换了干净的麻衣,但身上仍然鲜血淋漓,看着是刚刚受过刑。她在地上烂成一滩,又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归整好,跪好。“奴婢繁星叩见陛下,叩见贵妃娘娘,诸位娘娘...”气若游丝,像是快要不行了。
蓝雪鸢抬手:“给她一片山参含着,别叫人死在殿上。”
芸松塞了一片山参在繁星的口中。贵妃瞥了一眼良妃,说道:“繁星,你推翻了先前的供词,转而说良妃是纵火一案的主谋,背后可有他人指使?”
繁星还没有回答,良妃手中把玩的檀木手串就落了地,珠落线崩,散了一地。“大胆奴婢!血口喷人,竟然敢攀诬本宫!”良妃猛地起身,玉手指直接点着繁星。
繁星却挺了挺脊梁,恨声说道:“良妃娘娘给了奴婢财物,又以一家老小的性命要挟奴婢为其做事,见事情已经办成了,又想要要回财物,杀死奴婢一家!奴婢险些被其蒙骗,一家人都做了她刀下的糊涂鬼!既然娘娘无情,那奴婢只能无义!”
“本宫何时动过你的家人,又何时许下你财物?你家中究竟有没有财物,难道贵妃娘娘和姜都知都没有查出来吗?”良妃急得眼红,厉声质问。
“这婢女原来是卖主的人,证词又翻来覆去,嫔妾以为,她的话不可信。”何沁说道。
“为了证实证词真实,奴婢已经受了掖庭十道重刑。”繁星翻起袖子,将血肉模糊的手臂亮给周围的人看,嫔妃们的眼睛金贵,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纷纷避开目光。
良妃冷笑,身子晃了一下,以手撑着桌角才没有跌坐下去。“你是打定主意要污蔑本宫,自然不怕受刑,也不知道那人许下你什么好处。”
众人连带着贵妃,都将目光看向刘婵玥,刘婵玥直迎接目光,淡定地喝了一口茶,什么话也没有分说。何沁阴恻恻地说道:“璿娘子禁足期间倒是保养的好,半点不见清减,可见平日没有忧虑,恐怕早就做好了出去的准备。”
“陛下英明,娘娘睿智,清白之人,自然不必忧虑,因为真相总会水落石出。”刘婵玥搁下茶盏,滴水不漏。
蓝雪鸢扬起眉头说道:“良妃,你既然觉得是攀诬,,是污蔑,那本宫便把证据呈上来。”
芸松击掌一声,一名小内侍便将一副卷轴带了上来。展开,是一副寻常的美人图,角落处盖了印,笔法色彩都寻常,也不是名家所作,没有什么特别。“这副画是从繁星家中搜出来的,一个农人家,却藏着这样一幅风雅的好画,良妃,你作何解释?”贵妃的语气不容置疑。
良妃瞳孔轻颤,别开眼:“她家里的东西,嫔妾怎么知道?”
“本宫命人拿着这幅画到城中各大书画行,人人都说,这画不值钱,可唯独一家不同,愿意花费重金收购此画。良妃可知,是哪家的画行?”贵妃步步紧逼。
“嫔妾....嫔妾不知...”
贵妃冷声回答:“是乔氏画行。”
良妃支撑不住,跌坐下去,耳畔嗡嗡直响,她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何沁,无助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何沁深吸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兴许,是别家的掌柜不识货呢?良妃娘娘的父亲是皇商,旗下的画行独具慧眼也不奇怪,以此就定娘娘的罪,贵妃娘娘....这恐怕有失偏颇吧?”
贵妃不紧不慢地说道:“何美人,本宫自然是有足够的证据,敢请来陛下和诸位姐妹。”
芸松指着将画接过,亮了出来,指着左下角那一枚印章说道:“这枚印章,是当年良妃入府时,乔大人赠与良妃娘娘的私印,入了嫁妆单子。奴婢请人对比过,确实是同一方印。而且作此画作的画童也承认,是承乾宫的人托他画了这幅画。乔家画行见了良妃的私印,便知道娘娘要用人取财,这是良妃娘娘出嫁之前,您父亲特意嘱咐过的,不是吗?”
芸松言辞犀利,让良妃出了一身冷汗,她打了一个寒战,愤愤说道:“简直是胡言乱语!本宫的父亲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难道本宫和父亲私语之时,芸松姑娘也在场?”
见她仍然在狡辩,芸松击掌三下,几个内侍抬了个箱子进来。箱子开启,里头竟然全是白花花的官银!“这些银子就是从乔家画行取来的,由掌柜亲自验看过画上的印,才交付了银子。若非乔大人早有交代,何必多此一举?”
自古贪官就有借书画藏匿贪污赃款之举,因为书画价格没有定数,常有贪官作画挂在书画行寄售。有心之人若想要行贿,便高价买下这幅画,自然有干净的银两流入贪官的钱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行贿者赠画给贪官,贪官再拿去书画行支取钱财,这钱财一样干净。
贵妃和姜韦的人都去繁星家中查过,她家中没有银两流入,是以当差的都认定繁星并非被收买。只有刘婵玥自知清白,良妃给的钱一定是被藏匿起来了。想起前代贪官的行事,才叫吴淑瑶她们特地往这个方向查,再做出一出劫财的戏,让他们主动把证据交出来。这一下不但良妃被推了出来,连带乔家也受到牵连。
“良妃,你还有什么可说?”贵妃如同一尊被漆了金的佛像,话里不带一丝感情。
良妃颤抖着跪下:“陛下,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没有杀繁星的家人....是繁星!是这个贱人攀诬臣妾!她背后肯定有人指使,陛下明鉴啊!”
李璟一言不发,只是垂眼看着她,眸中含着失望之色,只有越打越快的捻珠昭示他心中的烦乱。
“六郎,薇儿陪着您这么多年,是什么心性,对您有多少真心您都知道....薇儿怎么能做出来这种事呢?”眼前的证据不足以让她怕到极致,可皇帝的沉默却使得她恐惧至极。良妃摘去自己的一身傲骨,膝行到他的脚下,牵了牵他明黄色的袍脚,抬眼便是泪流满面。“六郎....六郎....”她无助地唤着他们私下的昵称,撒娇似的扯着他的袍脚,泪如雨下。“难道您不相信薇儿吗?难道薇儿在您的心中,便是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吗?”
蓝岚此刻冷不丁地说:“良妃娘娘,你敢在殿前发誓,从未行过害嫔妾之事,从未起过害璿婕妤之心么?”
“我....我....”良妃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眼前这个男人的冷漠让她无所适从。这位皇帝,她的夫君,待她永远是和煦宠溺的。她从未如此刻一样,在他的眸底看到彻头彻尾的冷漠,仿佛他们从未相识。
陆才人摇着扇子,也落井下石:“娘娘,清白从来不是用嘴说的,您若是要陛下信您,那便同璿婕妤一样,找出证据来。”
“你闭嘴!”良妃发了狠,声嘶力竭,双目哭的血红。陆才人缩到了扇子后,连连摆首,她没有惧色,因为,良妃快不行了。
“六郎,臣妾拿不出证据来,可臣妾没有做过....是有人蓄意谋划,是刘婵玥,为了脱罪,攀诬我!”
她彻底发了慌乱,金钗从发髻滑下,乌发散落一身,面上泪光点点,如宣纸上洒金,凄惶绝美。纵使衣服鬓发尽乱,她依旧是一个美人,她的美不似任何一人,这张脸英气勃勃,眉宇之间却独有一段娇柔。当年长公主在一排如花似玉的美人中挑中了她,从今往后,她的一颦一笑,都经过精心调教,都是极美的。但是在大事面前,美丽是最无用的。
望着她这般可怜的模样,刘婵玥有些感慨,但没有怜悯,平声说道:“良妃娘娘,自从事发开始,嫔妾一直受拘于竹里馆,不曾踏出半步,何来本事攀诬于您?良妃娘娘,此事若是为您主使,嫔妾也不信,若您肯说出背后的指使者,或可留下性命。”言语说完,她环顾四周,被看到的嫔妃无论心中是否有鬼,都不禁心中一紧。
“本宫实在冤枉,何来主使?”良妃一口银牙欲咬碎,咬死了不是自己所为。
“良妃,满宫上下,谁人不知道你妒忌之心最强。最初便寻了个不敬的由头将璿婕妤打发去了浣衣局,之后又是处处与我作对,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你恨谁。从前我还想不通,不过是一些口角,璿婕妤怎么会发狠到要置我于死地?现在情况明了了,你做此局,正好将我和她一并除去啊!”
“贵妃娘娘,良妃素日就爱打骂宫人,有此狠毒心肠也不奇怪。”陆才人添了一把火。
良妃冷笑一声,不予理会:“娘娘,嫔妾要见太后,等见到了太后娘娘,再论罪不迟。”情绪逐渐冷却,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张底牌。
谁知道,芸松冷冷说道:“太后娘娘早有懿旨,娘娘潜心静修,近日不问后宫之事,此事交于贵妃娘娘处理,若事涉四妃,她也不插手。颐华宫闭门谢客,若无要事,不见任何人。”连吴淑瑶都被挡在了宫门口,太后这是要把自己从这场风波中摘干净。
“不见....么....”良妃终于失去了气性,瘫坐下来。太后在各宫中有多少眼线她是知道的,便是眼下的场景,也是有太后的人在。太后是多么耳聪目明之人,肯定婢她更早知道,她乔薇的处境,但她竟然没有为她说一句话。细数曾经种种,良妃的血一瞬间凉了下来。太后恐怕早就知道,她已经离心,正好借此机会除掉自己这废子!
没救了吗?她跪在皇帝的身前,祈求他能看自己一眼。“好,种种诋毁,薇儿无话可说。薇儿只问六郎一句。”她抬眼,挤出一个笑容,宛如水镜中的易碎的花。“六郎可信臣妾?”菟丝花蜿蜒着它的身躯,缠绕在枝干上,从此生死凭人。
李璟面若寒霜,阴黑的眸中含着浓浓的失望之色,只是这一眼,良妃的心就凉了。“良妃,朕对你很失望。”有此一言,就足够让她心死。
贵妃扫了她一眼,抬手:“将良妃拖下去,听候处置。”
姜韦作揖:“陛下,臣等以何身份安置良妃,安置在何处?”
李璟拨动手捻,沉沉说道:“削去她的妃位和封号,降为宝林,此后,承乾宫就是她的冷宫。”
良妃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了起身的力气,被人拖行出殿。离去时,深深地剜了某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