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御书房出来,刘婵玥身后多了一帮子人。从皇帝的御书房到已经是一座冷宫的承乾宫,没有几步路,她却觉得脚步沉如灌铅。除了中宫,承乾宫是离皇帝最近的宫殿,能被皇帝放在身边,时时看顾,可见乔薇也曾经是荣宠万千。
至少在刚从王府入皇宫之时,她曾经是那位君子心上的淑女。可如今,淑女囚于高台,她与君子明明只隔着一条长街,却宛若隔着迢迢银河。
“娘娘,里头不干净,不如让臣代为宣旨吧。”走到承乾宫牌匾下,陈平安捧着圣旨,低眉顺眼道。
“不必,本宫正好去看看她。”刘婵玥双手接过圣旨,平声对陈平安身后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候着吧。”
陈平安面色为难“这...乔庶人终日疯癫,娘娘怀有身孕,臣是怕她伤着娘娘。”
阿奴说道:“带着几个武婢进去就是了,奉陛下的口谕,娘娘有话要亲口问乔庶人,这么多人闹哄哄的上去,岂不是要惊着她?”
“陈副总管。”身后有人快步前来,声色宛若清风。
“姜都知。”
两人遥遥相对,行了个平礼。刘婵玥侧目而视,原来是姜韦。“陛下命我伴着璿修媛去。”
陈平安干笑一声:“以姜都知的身手,必能保娘娘无恙。那臣就放心了。”言罢他抬了抬手,宫人们齐齐低头,作等候状。姜韦又向刘婵玥一作揖,随后命人打开了承乾宫紧闭的大门。
沉沉的朱门半开,一阵阴嗖嗖的风便卷地而来。刘婵玥恍惚了一下,仿佛又看到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再一恍,院内只剩下冰冷的青砖和稀疏的乱草。不久之前,通往正殿的长廊之上还挂着帷幔珠帘和宫灯,是看也琳琅,听也琳琅。
如今不过半载有余,时移世易。那系在道路旁的锦缎已经蒙尘,连坠在帐下的珠子也被宫人扣去,东一颗西一颗的,不知流入何宫何院了。那廊顶的美人宫灯还在,不过早就被摘下压在库房。宫人们本想着等主子下一次寿辰再点起来,谁知这一放就再也见不得天光。如这宫中的主子一般。
“若是娘娘有话要问她的话,恐怕得快些了。”姜韦望着跟前的那扇殿门,正殿静悄悄的,不似以往——以往哪里总是会传来摔打的声音。“里面办事的人传话来,说今日乔庶人仿佛不同了。”姜韦犹豫了一瞬间,还是直说:“或许她想通了,肯受死了。”
话音刚落,刘婵玥见见到三名宫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无疑是那三样东西——白绫、毒酒、匕首。已经第二日了,若她还不肯赴死,就连选择的资格都没有了。
“臣让他们先准备一下,娘娘再进去。”姜韦朝着刘婵玥微微点点头,先行一步。刘婵玥坐在门前,握紧了手中的圣旨,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蚕丝绫锦掐出褶皱。
直到殿门大开,刘婵玥这才理清了思绪,向前迈步。声音总是先行一步,她一入门,就听到铁器哗啦哗啦的碰撞声。四根铁链牢牢地拴着女子纤细的手腕、脚腕,像是四根长针将她钉死在那里,就在那张她常常闲暇时躺着的贵妃榻下。
纵使预想过了,可真正看到那场面的时候,刘婵玥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六郎....是你吗....”榻下的背影陡然颤抖一下,她飞快地转过身来,眸中颤动着光点。然而那光,在看到刘婵玥的时候熄灭了。“怎么是你?”嫣红的唇角扯了扯,乔薇将垂在眼前的那一缕头发挽到了耳后。“你来看我的笑话,是么?”
刘婵玥站定不语,偏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吧,本宫同乔庶人单独说几句话。”
姜韦会意,把殿中所有人都带了出去,虚掩上了门。殿内的场子已经全数被木条封死,门一关,仿佛堕入永夜。唯有木门上的镂空雕花漏出几线长光,笔直地打在砖石上,更映衬得乔薇脸色霜白。她已经脱了相,以至于那一身灰白的旧寝衣挂在身上空空荡荡。今岁圣上赏赐的珍珠粉,被她全数铺在脸上,一眨眼便细细的抖落下来。乌发已经显得毛糙,但仍然干干净净地蜿蜒到脚踝,刘婵玥看得出来,她这是还想要再见圣上一面。之所以装疯卖傻,不过是想要借此闹出动静,闹到他跟前去。
“是他让你来的吗?”乔薇死死地盯着刘婵玥手中的圣旨。“他让你来杀了我吗?让我再见他一面,我就心甘情愿赴死。”
刘婵玥摇头:“你应该清楚,陛下不会再踏入承乾宫。”刘婵玥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既可怜又可笑,她的丈夫要赐死她,可她既不恨他,也不求生,竟然只是想着死前再见他一面。
“这一道圣旨是我求来的,我不是要杀你,是要救你。”
乔薇却突然没了兴致,恹恹地说道:“何必呢,我险些害了你,此刻你应该恨毒了我。”
“我是恨你,可我知道,你也是受人指使,不是么?”
乔薇的背影一僵。刘婵玥加深了语气,向前逼近一步。“你和乔家犯了重罪,若是想要活下去,保命的圣旨只能我这个苦主来求。如今旨意我已经得到了,而我只有一个要求——只要你肯说出背后指使的人,我便当场宣读圣旨。”一句话,换一条人命,放在任何地方,这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乔薇却讥诮一笑:“刘婵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恨很是聪明?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那么多谋算,我也没有那么恨你,没有恨到要让你去死的地步?不,你错了。”她转过脸,笑意盈盈。“从你一进宫,我就怕极了你,恨极了你。我出自长公主府,想必你也猜得到,我是太后亲选,陪在陛下身边的人。那年我不慎小产,失去了太后和长公主的信任,而你,是太后钦点入宫的人,一进宫便挑衅于我。你说,我该不该怕你,又该不该恨你?”
刘婵玥心中的某处迷雾似乎被这话吹散了。难怪当年良妃一受到挑拨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要严惩她,原来她不是犯蠢,而是借坡下驴。她蹙眉,抚摸着小腹又向前一步。
“那时的我,不过是一小小的御女,连圣上的面都不曾见过,更没有想过要和你争宠,你何至于如此怕我?”
一抹轻笑从乔薇的唇角漫出,分明是笑,却犹如一声叹息,那双美眸黑白分明,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尤其清澈,她便用这样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她,从头,看到脚。
“你出身官宦世家,我有何惧,你自然不会明白。”她伸直了脖子,将目光偏向别处:“我生长在商贾之家,吃穿虽然不愁,却始终比旁人少了一份体面。那些官家小姐,自持高贵,哪怕是一个八品小官家里的女儿,都可以随意奚落我,驱使我。九岁那年,我抓花了县令小姐的脸,我爹带着我去磕头赔罪。我们跪在府门前,磕头磕得头破血流,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县城。为了生意,我爹八面玲珑,谁也不敢得罪,我便只能忍着。你知道吗?对那些官家小姐来说,欺辱奴婢有损闺誉,上不得台面,欺辱我却可以。无论她们用多么污秽的词羞辱我,我都只能赔笑。”
她缓缓回过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意,直指自己的唇角:“你看,我笑得可真?”
乔薇为妃的时候,最迷人就是她的笑意,不论男女,叫人见之难忘。“我不是男子,不能继承我爹的家业,将来左不过是配一家商户,和我娘一样,在那群贵夫人身侧赔笑一辈子。直到我爹搭上长公主这根线,我的日子才好起来。长公主和太后喜欢我,她们说,六殿下也会喜欢我的。你不知道,商贾之女不能参加皇子选妃,所以我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的身边。我只能自降为舞姬,被送进王府....”
她低头笑了,笑得竟然有几分真切:“虽然只是一个孺人,但那已经是我能谋求到——最好的出路。其实我知道,我只是太后的一枚棋子,有用便是宝贝,若有朝一日没用了,便是弃子。那时我刚刚失去了孩儿,又正逢选秀,花骨朵儿一样的女孩冒了出来.....我怕自己成为弃子,我怕有朝一日太后想起我的身份,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堪为妃,把我从陛下身边带走!陛下....”她的眸中溢出几丝柔情:“是他教会我要恣意,告诉我,在他身边,不必曲意逢迎讨好任何人,王府的那几年,是我此生最好的时光。我这一生,能有那么一刻两刻,就该知足了....”
“你既然知足了,为何还要使计谋对付我?”刘婵玥心中五味杂陈,竟然有一股酸楚泛上眼底。
乔薇沉默半晌,才轻笑一声:“呵呵,我也以为我会知足,可是刘婵玥,尝过了甜,真的能忍受得了苦吗?让我看着我的郎君和别的女人花前月下,生儿育女?看着他渐渐疏远我,淡忘我?刘婵玥,你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或者说,你爱陛下吗?”她的语气越发激烈,面上因为过多的粉变得霜白,脖颈却是红到了底,霞色一路蔓延至胸前,散作了一片血点。她质问刘婵玥,非要这个答案不可。
那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刘婵玥心头猛地一震,爱过吗?她的眼前浮现出那道挺拔瘦削的人影,爱过的吧。那她,爱过陛下吗?刘婵玥将手缓缓移动到腹部,像是确定什么似的又摸了摸。她爱腹中孩儿的父亲吗?
“你不爱。”乔薇肯定说道。说这话的时候,她颇有得意,她忘记了自己此刻正戴着镣铐,又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刘婵玥平定心中余震,滴水不漏说道:“陛下贤明,自当受到万民爱戴,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宫内或者是宫外,人人都敬重他,爱他,本宫也不例外。”
乔薇嘲讽一笑:“我就知道,在这个后宫,除了我,没有人真心爱过他。你,贵妃,还有蓝岚,你们都是为了权势、地位。”她望向那紧闭着的门,门外还立着送她走的人,棺椁就停在偏殿,就等着她倒下。
她收回目光,怔怔地看着自己双腕的镣铐,苦笑道:“现在,他却要亲口赐死唯一真心爱过他的人,陛下他...他好苦啊.....”
刘婵玥见她眼神涣散,怕是要失去了心智,低声劝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执着于你和陛下的情分吗?你虽然嫉妒心强,却没有杀人的胆子,也没有谋局的缜密心思,所以我才来问你,是否受人指使。这点连我都能想到,陛下和你相伴多年,他能猜不到吗?乔家已经被抄家流放,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你一出事,你父亲的差事就被移交给了陛下信任的人。但根源并不在于此事,无论有没有这一出,你们乔家的结局都是注定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在和天子作对。”
刘婵玥了解李璟的野心,更相信他的能力,所以选择和他站在一起,他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若是没有一颗铁铸就的心,要如何得胜?女子的情分,对他而言不过是点缀罢了,怎么敌得过实打实的利益?
她的目光凝聚在乔薇的红唇上:“你虽然身在冷宫,却依然梳妆打扮,说明你并不想死,对吗?”她微微屈身,将圣旨递到乔薇的面前:“活下去,总还有办法的。”
她塌了腰身,仿佛被人生生抽去了骨头,她呆滞地看着那圣旨,抿了抿唇,笑了。“陛下下旨赐死我,是已经知道我是太后的人了,今后,我就算是活下去,在这个宫中苟延残喘,他也不会见我了,若是余生再也不能陪伴在他左右,我活着,又有何意思?”
刘婵玥沉默了。天色已晚,几线霞光透过门上的镂空漏了进来,转瞬即逝。刘婵玥走到烛台前,点亮了一盏即将化尽的白蜡烛,这时她才看到,乔薇的双眼已经全红了。
“你知道吗?见到他之前,我从未希冀过与一人白头偕老,可那一日在马场见到他,和他遥遥相望,我便认定了,这就是我乔薇此生要嫁的人。他护我,疼我,让我做了这皇城中最让人羡慕的女子。我却欺瞒他....我动了心,又不愿意成为弃子,是我要的太多....我不恨他。其实我知道,他早就知道我是太后的眼线,我也知道他为何宠着我,可我就是愿意陪着他演戏!能和心爱的人有那么几个温存的瞬间,哪怕不是真的,也好啊。”
这是刘婵玥没有想到的:“女子想和丈夫白头偕老是人之常情,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
乔薇苦笑:“你就当我傻吧,爱上一个注定会成为皇帝的人。若是那个孩子留下来,就好了....”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小腹:“若那个孩子留下来了,我和他之间,到底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是真的。”
刘婵玥下意识低眸,微变的神情和凸起的小腹一并被乔薇捕捉到了:“你有孩子了?”乔微一瞬间愣住。“真是好命啊。”她擦去眼角的泪,仰头看着房梁:“也不知道你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不再那么狰狞。
刘婵玥本该离得她远些,可此刻,却像是被定在原地。莫名,她觉得眼前的女子是真心希望,她腹中的孩子是可以平安降生的。“看在我们同为母亲的份上,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