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呈,2021年我22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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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夏天很热,难闻的水沟边都是嗡嗡的苍蝇和蚊虫,一片黑压压的苍蝇堆里,蹲着一个黑湫湫的我。
我在树下玩知了的黑色透明翅膀,一大片阴影立马笼罩住我的身体,我一下子就看不见知了往哪个方向爬走了。
我正要趴在地上摸探头的蚯蚓,院长着急地过来拉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慈爱模样,她不得不装作很喜欢我很关心我的样子说:“你看你又把新衣服弄得全是泥巴。”
她骗人,我身上的衣服是她儿子——孤儿院小霸王穿剩下不想要了扔垃圾桶里,我偷偷自己捡回来穿的。
她说我还小,只配穿破破烂烂的衣服。
但每每当着新的收养人的面,她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假意责备我的不懂事。
那时的我还傻乎乎的,不知道就算是全社会都称赞心地善良的孤儿院院长,也不会希望有人过得比她儿子好。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但……这次想要收养我的夫妻好像和以前的不一样,这个漂亮阿姨会轻轻地用她的手帕擦去我脸上的灰尘,再慢慢拉我的手,蹲下来问我话。
我看见她身旁的男人也对小小的我露出笑脸。
这两个大人真有意思。
我一下子就羞红了脸,没有了暗地里怼小霸王的神气和嚣张,只有他们皎洁如明月、我全身上下都脏污不堪的羞愧感。要是早点知道今天会遇到好看的收养人的话,我要洗得干干净净的见人,再顺便偷偷抹小霸王的香香。
据说那是院长为了让小霸王夏天不被蚊子咬的秘密武器。
不理会院长愤恨我的眼神,我的手立刻缩回来,难为情的拽住两边的裤缝,小小的退后一步,拉开和漂亮阿姨的距离。
“我叫方呈,今年5岁了。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妈妈去给我买糖吃了。”
我说得很熟练,全程只花了四秒钟,还不够烦人的知了叫完完整的一声。
这句话我对无数的收养人都说过,他们很心疼说这句话的我。
闻言,漂亮阿姨愣了一下,叔叔也蹲到阿姨旁边,他们靠近我,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温柔地问我:“那你喜欢吃什么糖,大白兔你喜欢吗?”
好奇怪。
我下意识看向院长,不明白她教的说辞后为什么没有这句问题的解答。
“如果别人问你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你不要说你爸爸被枪打死了,也不要说你从荆棘丛里爬出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记住了吗?”
我的脑子里只有院长反反复复告诉我的这句话,因为她怕没人愿意“买”我。
从第一任院长上任伊始,孤儿院就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有收养人收养了孤儿院的孩子,就需要为孤儿院捐一笔钱,美名其曰为日后的孩子们做温饱打算。
而在孤儿院,院长觉得谁的价值高,小霸王就会对那个人好。
显然被当地警察局强制要求她收留的我注定不是个价值高的人,因为无数的实践证明,没有家庭会喜欢一个夏天抓知了、冬天挖蛇洞的孩子,特别是只要愿意打听,就能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个臭名昭著的经济罪犯,母亲早早抛弃了他。
“我喜欢吃胡萝卜味的糖,但我吃不起,院长阿姨说这种糖很贵的。”
眼前这对夫妻笑眯眯的脸色刷地就变了,我有些胆怯,想不管不顾脚下我平时最爱逗弄的蚯蚓、不回头地逃,可阿姨紧紧握着我的脏手不放,站起来质问刚才一直在对我使眼色的院长。
我的眼前一下就黑了。
“这个小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妻子的话音落下,男人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他们是成年人,哪里会听不懂这话,分明是孤儿院拿着政府和社会各界人士的钱不作为,伙食上苛待小孩,只给吃营养单一的胡萝卜就算了,还骗小孩子胡萝卜糖贵。
女人扯起嘴角讽刺地笑出来,对待我温柔的眉眼霎时间凌厉起来,蕴含着比钢铁还刚硬的冷意。
他们怎么没听说国家闹起了饥荒、将近一块钱一斤的胡萝卜都算贵的消息?
院长想努力挽救刚才的话,可我离她太远,她再也不能在我背后掐我的胳膊让我哭出来,以此彰显是我年纪小、乱说话的原因。
“哎呀,小呈这孩子就是会开玩笑,哪里有胡萝卜味的糖。你要是喜欢,我明天给你买玉米味的软糖。”
这条件太诱人,从前只能看别人吃软糖的我差点没忍住流口水、点头,却感觉到叔叔牵着我的手站在阿姨身边,顿时我的脑壳瓜子就飞速地转动起来。
比起摆在橱柜里的玉米味软糖,我更期待近在咫尺的家人。
在孤儿院的三年里,我很了解院长。她此刻恨红了眼睛,太阳穴都一突一突地跳,心里估计在想:真就让你一个犯人的儿子找到好的收养家庭了,看起来你们就真的像一家三口似的。
“院长,我和我丈夫确定想收养这个孩子了,过两天一起去办收养手续吧。”
“不好意思啊,小呈他还小……”
院长话里还小的我躲在陌生叔叔背后,用剩下一只更脏的手冲她比了三四个鬼脸,外加瞪眼吐舌头。
“你……”
阿姨抬手打断了院长怒气冲冲想向我发出来的脾气,“院长女士应该不想明天的省报上刊登爱心孤儿院虐待孩童的报道吧。”
院长噤声了,比树干上趴伏的蝉还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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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收养手续办的很快,我第三天就和这对夫妻回了他们的家。
第四天晚上洗澡,漂亮妈妈给我擦牛奶味的香香,我才知道小霸王独有的秘密武器叫花露水,而花露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香香,真正的香香叫面霜。
她说:“它会让我们解方程的小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
“解方程”是漂亮妈妈给我取的小名。
自从我告诉他们我亲生爸爸坐牢死缓、亲生妈妈遗弃我的真相以后,他们不像别的收养人嫌弃我晦气、克亲人,而是更加加倍的疼爱我,给足了我安全感。
“你爸爸妈妈肯定很爱你才会给你取‘方呈’这个名字。”
“为什么?”我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
明明所有查过我身世的人都同情我的遭遇,痛恨我父母的不负责任。
“因为爱本就无解。”
2004年的夏天很热,围在又大又红的西瓜边就能闻到水果的香甜甘爽,一对很恩爱的夫妻中间,站着一个白嫩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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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七岁,升学上了小学一年级。
明亮安静的书房里,明月高悬,窗明几净,没有任何杂声,爸爸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下“方呈”两个字。
两年前,他们尊重我的意愿,选择不更改我的姓名而上户在他们的户口本。
现在我终于识了字,可以独立写出“省台记者”四个字。
也终于知道平日长着两幅嘴脸的院长为何吞下妈妈质问她的气。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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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18岁。父亲生病去世,母亲退休,同时疾病缠身。
2018年,我19岁。一年多的治疗耗尽了家里所有的钱,退休金只能按月发放,我的母亲奄奄一息。
同年,我宁愿冒着比师兄徐进礼小一届进入科技公司兼职、稍有不慎就会毁坏信誉被行业封杀的风险,只为支付母亲因生病住院而背上的天价医药费。
钱货两讫,我付了钱,母亲的病逐渐好转,直至大好。
同时,接受老板的考核,我为“海天一线”重命为“国色芳华”。
2020年,我21岁。唐芝小姐生病住院,老板徐进礼消失,他消失前暗地里为我办好了“国色芳华”的转让手续,接手“国色芳华”系列产业链以及灰色地带处理事端的方法,让我以公司名义入股小姐所在的私人医院,并告诉我今后的代理总裁叫唐寻知,让我好好跟着他办事。
2021年,我22岁。唐芝小姐有天来找我问“国色芳华”的事情,我按照老板徐进礼的叮嘱,说了能说的,藏了不能说的。小姐听到我的回答很不满意,但她没证据,最后无可奈何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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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方呈,2021年我22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