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灯很亮,徐进礼痛苦一会儿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坚决不想让认识的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嘀嘀嘀——”
“送进特级病房,等病人苏醒、病情稳定了再送进普通病房看护。”
ICU病房推开,唐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没有血色。
看上去比从前在医院治病更加……触目惊心。
只能在一边儿看而不能触碰唐芝的徐进礼很心疼,恨不得为其分担手术的疼痛。
“你是刚才打了电话的病人家属?”三四个医生在唐芝被推出的时候同时走出来,喊住想跟随病床走动的徐进礼。
“对。”
“那你跟我们来办公室一趟吧。”
徐进礼跟着去了,在即将拐弯进电梯的瞬间不期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即使那人的脸被包在厚厚的口罩下,徐进礼立刻就将人认了出来。
唐医生,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唐寻知曾推荐给他为唐芝治疗的军医。
呵,别的不说,唐家得到消息的速度还真是快。徐进礼有些自愧不如。
不去多想唐医生出现的目的,徐进礼进办公室,找好位置才坐定,迎面就是当头一棒。
“你们还想治吗?”
这话直白了当的程度,不亚于直接劝人去死。但要更残忍,因为这句话不是在问久病而自暴自弃的病人,而是在问满怀希冀要让病人活下去的病人家属。
“我不懂,你们难道不会觉得你们说这些话的样子就像冷漠无情的侩子手吗?”
徐进礼说,他不明白怎么就到直接不要治的程度了?
“胃癌通常是不会直接导致流鼻血的。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如果胃癌患者存在凝血功能障碍或血小板减少症,可能会出现凝血功能异常,增加出血的风险,进而表现为流鼻血的现象。”
实习生老老实实站在老教授身边,一板一眼背诵医学书上的话。
听着他们解释的同时,徐进礼漫不经心地猜估计这人是老教授的得意门生,通过真实病例历练看诊能力。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病人在治疗过程中出现了营养不良的症状,导致的缺乏维生素,比如维E、维B等等。”
“据我们了解,病人只有上次和你一起来体检的经历,然后才检查出来的胃癌晚期,对吗?”
“对。”
“不去讨论第一种专业的情况,在中间这段空白期,你是否观察到病人到病人有营养不良的问题?”
徐进礼顺着提问回溯云南之旅和在镇江与唐芝的相处,“她胃口下降,吃得没有以前多了算不算?还有就是她以前坐飞机不晕机,但现在坐公交车都容易恶心,嗯……她最近瘦了,她以前有90斤,但现在怎么看怎么……”
很细致很细致,徐进礼像个孩子手足无措般在形容自己习以为常但惊恐的事实,他的眉心狠狠蹙起,从开始形容唐芝营养不良就没松开过。
“你……你们懂我的说的感觉吗?她还特别容易困,坐上车第一件事就是睡觉。她说是她年轻觉多,我就没觉得有……”
“这你也信?”实习生自信开口。
就感觉全场的目光向他汇集过来,其中有欣慰,更多的则是来自徐进礼的震惊。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虽然营养不良本身没有容易困这一点,但由于肿瘤消耗体内能量、影响消化吸收功能以及可能导致贫血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成果,患者可能感到体力下降、精神不振、容易疲劳和困倦。”
“那恶心呕吐、变瘦都是营养不良的表现?”
“都是。消化道症状和代谢功能变差都会导致这些。”
徐进礼不死心,留有一线期盼,不敢置信平时不注意的小细节竟是此刻的催命符,“如果治疗能活多久?”
这一次是其中一个老教授在回答,实习生拿着笔记本整装待发。“如果只化疗,大概是一年,如果化疗加靶向治疗或免疫治疗的话,大概在14到18个月左右。”
“不治的话,能活多久?”
“不到半年。”
“你们刚才说的‘还要治吗’是什么意思?”
“唐芝小姐……”
简简单单开头的四个字就让徐进礼溃不成军,接着他就听见耳边有人说:“因为送来的时候病人已经昏厥,所以我们就没打麻醉药。手术中途病人醒过来,说不要抢救她。”
不要抢救她?
这样的要求竟是本人提出来的?
手术室里,三十年多间做了大大小小不下千台手术的老教授们心头都是一阵苏麻。可在见到徐进礼的那一刻,原本以为病人是因为家庭没钱而想放弃治疗的想法被抛之脑后。
无他,徐进礼常年作为原城市杰出青年出席各大财经频道,形象十分正面,身价极高。
看来看去,那就真的是自己不想治了!
深深呼一口气缓解沉重的心情,徐进礼真想飞到唐芝病床边把她脑子撬开,把不积极的想法都扔走。
面对医生,他决定随她的意,“她说什么是什么吧。”
不等医生们再说其它令他身心崩溃的话,徐进礼失魂落魄走出了办公室。
殊不知背后医生的目光都是泪花,如花似玉、大好年纪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非得想不通呢?
关门的时候阴影遮蔽,有人站到了他身边。一看,是唐医生。
两人边走边聊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找我呢。”
军医疑惑,却听徐进礼接着说,“因为你是唐寻知那边的人。”
军医无语,“医生无国界,更没派属。”
“哦。”
这么一听,徐进礼立马没了好奇心,扭头就走,“我去照顾知知。下次再见。”
“哎,等一下”,唐医生追上去并排走,反手就是两张纸塞进徐进礼手里,徐进礼低头胡乱看几眼就抬头看唐医生,指着手里的病例质问他。
“你偷听我和医生的讲话了?”
“医生的事怎么能叫偷听……”被徐进礼近乎警察盯犯人的怀疑眼光盯着,唐医生满脸不自在,“我听了两句就离开了,没听完全程,然后去科室调了唐芝的病例,得出一个结论。”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着急去唐芝病房的徐进礼很着急。
“结论就是:治和不治没有区别,发展到现在的程度,早早享受才是正道。”
徐进礼点头,“哦”完就抛下军医在原地发愣,想为什么徐进礼如此冷静。
徐进礼撕碎手里的病例,随便找个垃圾桶就扔进去,扔完找了个厕所洗洗手,生怕被病例上的晦气沾染,再传染给生病中的唐芝。
笑了,不然呢?
所有人都说别治,自己不随唐芝的意又能怎么样?
难道咬咬牙,决定硬刚低分化癌晚期?
“噗嗤——”
就这一下,徐进礼想网络上的梗把自己逗笑了。再咬咬牙,就直接把牙齿咬碎喽!
发明这个梗的真是个有趣的人。
而且不活就不活呗,世界上有的是人在活。
前往唐芝病房的伤心路程,填满徐进礼大脑的是各种好笑的网络热梗。他决定等会儿唐芝醒了,他要说这些梗让唐芝也乐呵乐呵。
不为病痛皱眉,不为死亡难过,他要让唐芝今后的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开怀大笑。
———
“嘀嘀嘀——”
到病房外是22:39。
外面的天色早就黑压压一片,看出去仿佛有看不见的深渊在涌动,会把每一个靠在窗子边出神的人都吸走。
推开唐芝病房房门的那一秒,第一印象是安静,房间静得只有点滴滴下的声音,甚至盖住唐芝浅浅的绵长的呼吸声。
第二印象是漂亮,病床上的唐芝恬静美好,紧闭双眼,微簇眉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身下,与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庞形成强烈的对比。
而病房的LED筒灯发出柔和不眩目的光,把唐芝的脸衬得更上一层楼,温柔而灵动。
徐进礼先是环视周围、走动一圈,心里赞叹徐叔效率高,在他在办公室的时候就把唐芝病房收拾地妥妥贴贴,把各种会用到的东西都备齐全了。
然后他轻轻坐在陪护椅上,握住唐芝没打吊瓶的右手,像猫抓主人的手心讨要陪伴。
“医生说你前两天没好好睡觉,这次记得一次性补回来。”
整个房间里回荡着徐进礼温柔亲昵的话语,他想要是现在能有开心的回应就更好了。
*
可惜,没等到开心的回应,等来的是凌晨时分唐芝半夜惊醒的呓语。
嘴唇喋喋不休地蠕动,口齿含糊却能听出来喊的全是“不要走”。
与此同时,唐芝的双手在虚空里奋力挥动,左手的针头早已不知所踪,上面横亘的是是连接到小臂的淤青,青一片紫一片地跃入徐进礼的眼帘,十分可怖,给人下一秒鲜红的血液就会从指尖喷涌而出的错觉。
俨然是做梦被魇住了。
原先还半眯半醒的徐进礼立马惊醒,看清眼前的画面后不仅全身冒冷汗,还止不住的心有余悸。
不容他的脑子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死死抱紧唐芝,阻止她乱动的动作。
“知知不怕,知知不怕,哥哥在呢……”
谁知唐芝他在怀里乱动地更加厉害,不仅尖锐大哭起来还浑身宛如筛子般发抖,“爸爸妈妈救救我,徐进礼你在哪儿……呜呜我好想你们,不要走……”
“不要走……爸爸妈妈、徐进礼不要丢下我……啊啊啊……”
“在呢,我在呢!”徐进礼边拍唐芝的背边带动唐芝的身体摇晃,试图给她以婴儿在母亲怀里安睡的感觉
“徐进礼一直在知知身边,没走过,没离开过,知知不怕啊!”
说是安慰魇住的唐芝,可徐进礼却越安慰越想哭,我的知知啊,睡个觉都不安稳。
或许是有节奏的拍背起了效果,渐渐地唐芝安静下来,不哭不闹,眉眼舒展,宛若静子。
徐进礼把唐芝安放在床上,用柔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为她一点点整理凌乱的被子和掖好被角。
由于不懂淤青的处理方式,他立马上网搜索,说是要在24小时到48小时内冷敷,48小时以后热敷。说要避免在淤青初期按摩,以免加重血管破裂和血液渗出。还说要补充维C,抬高四肢。
于是徐进礼先脱下外套叠成方块,把唐芝的左手放在上面,再在出门打冷水洗毛巾的同时,顺便在一楼买了瓶维C上回房间。
维C被郑重地放在桌上,徐进礼准备开始冷敷。
开始冷敷的第一步:在淤青的地方放纱布,说是可以防止冻伤。然后洗毛巾,冷敷15分钟。保险起见,隔一个半小时才第二次洗毛巾,冷敷15分钟。
一个晚上反反复复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徐进礼不厌其烦,直到后来哼起了歌,希望能唤醒床上的王子——唐·王子·芝。
啊,我吗?
唐芝要是醒着就会给徐进礼的王子论陪一个大猩猩指自己的表情包。
就连徐进礼本人也没意识到:陪护的一整晚加上原本在酒吧的两三天,他不吃不喝,仅靠从墓地去医院的路上——回家洗澡的短暂空隙喝了碗皮蛋瘦肉粥垫饱肚子。
“叮叮叮——”
7:30的闹钟不合时宜地响铃加振动,徐进礼手快,只花一秒就迅速关闭铃声,然后完完全全检查一遍:所有闹钟都已关闭。
凌晨的光线划破黑暗,天边第一缕阳光争先恐后地洒进病房,跳跃到后半夜睡得安稳的唐芝的脸上,描绘出她安静的睡颜。
他惊觉:天亮了。
———
唐芝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从卫生间放好盆来到身边的徐进礼。
“你是徐进礼吗?”
“我是徐进礼。”
“哦。”唐芝说完就要闭上眼睛,右手手心却是蓦地一热。
“你不是在做梦,我真的是徐进礼。”
“你说你是,你就是啊?”两行清泪从眼角顺着脸颊留下来,洇浸身下的枕头。睡醒的唐芝谁都不信,嘴比大黄牛还犟。
“我当然是徐进礼。我不是的话,那你怎么流眼泪哭了?”
“我不知道我哭了。”
“我看到了就行。”
唐芝见状哭得更凶了,一抖一抖地要喘不上气来,本想伸左手擦眼泪,但发觉很重,重得她抬不起来。
侧头一看,手背上压着一个薄薄的冰袋片,手腕下是柔软的触感。
唐芝眼神一暗,开心并心疼的情绪蔓延在心尖,悄悄将左半边脸往枕头上蹭,妄图隐藏自己眼泪汹涌的事实。
“放冰袋干什么?”不一会儿,唐芝侧回来看徐进礼的脸。
“缓解一下我对你火热的心。”
“哈哈哈”,唐芝终于破涕而笑,睫毛弯弯比十五的月亮还甜,“你背着我偷偷上了谈恋爱的教程班?”
“对呀,专门说给知知听的!”
徐进礼越是漫不经心地故作搞怪,唐芝就越是流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鼻子堵塞地无法呼吸,只能换嘴巴的开合来呼吸。
可徐进礼急了,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把人聊得更难受了,“不哭了哈,知知。”
他没放开握着唐芝右手的手,而是顺势起身俯下身体,呈拥抱的姿势半抱住她,“知知不要哭鼻子,知知要天天笑身体才会好,身体好了才能尽早出院回家,回家了才能吃我每天给你做饭吃……”
“徐进礼……你好啰嗦呀,像妈妈和我说话一样。”唐芝上气不接下气,努力憋出一句完整的怼徐进礼的话。
“好好好,不说话了。”
徐进礼真的不说话了。
病房一下静默了,只剩下两个人亲密拥抱、呼吸交缠的心跳声。
“知知,我想通了一件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抱了七八分钟,徐进礼实在憋不住要说话。要是换作往常,率先开口搭话的绝对是唐芝,只是此刻人设倒换,先表达自己的成了徐进礼。
唐芝还沉浸在不久以前徐进礼承认他上了谈恋爱的教程班那会儿,整个人甜蜜地像泡在蜜罐里,甜丝丝美滋滋。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她只得像人机一样呆呆地往下问,“什么?”
“你……笑起来真好看。”
已经到嘴边的话在嘴边不期然拐了个弯,徐进礼想都没想就哼唱出下一句,“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够了,徐进礼。”
唐芝无语到一定程度是会翻白眼的。
极近的距离让徐进礼看清楚她翻白眼的全过程,可不觉得面容难看,反而觉得她更可爱更好看,他更喜欢了。
他甚至担心,翻白眼翻多了会不会翻不回来。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徐进礼,你就是个大蠢蛋!”
好可爱,明明她是真诚地骂他,他却发了疯着了魔一样觉得她可爱。
阳光灿烂,春花烂漫,爱人娇媚。
徐进礼想通的事是:不活就不活的意思是,唐芝不活,徐进礼绝不苟活。
———